指导 山西省文明办
主办 科学导报社
我来出版社时,郭平凡是老编辑,大家称他为郭老,后来才知道,他来出版社时就已经是老编辑了,他是1979年56岁时来的。
虽说当时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也去找他这样的老编辑请教,但真正让我感受到郭老的较真劲是1991年我受命编那本《书评选》的时候。为编这本书,我几乎是挨个找编辑提供书评和邀写“附言”的,尤其是像郭平凡这样已经退休的老同志。郭平凡给了两篇,一谈《晋祠志》一谈《中国近代报刊史》,这已经是很令我满意了,但未料他又问:“你们这书评是只说好呢,还是也说不好呢?”这倒一下问住我了,这问题在制订编纂方案时没考虑过,从当时别省出版的同类书中也从没有批评某书的,但我想,既为书评就该是评好也评差的,所以就回答说:“应该评什么都行。”于是他说:“给你两篇,你要敢就用,不敢也不勉强。”这两篇一是批评山西人民出版社某书的,一篇是批评好几本书的,由于要与这本《书评选》的体例统一,即“以书为纲”,所以最后选用了前一篇,即便如此,这也开创了全国出版社自编书评选中有“揭丑”文章的先例。这件事使我领教了郭平凡这位前辈的认真与耿直。
郭平凡在书房读书
郭老自己说过,他是离而不休,从离休之日起,他就被聘为省新闻出版局图书审读员,检查各出版社所出图书的编校质量。与此同时,一些出版社还请他外审或质检,他的水平之高、审读之严在各出版社编辑中是有口皆碑的,大伙私下开玩笑地说:“落到郭老手里,能全身而退则是万幸。”这点,我也领教过。1993年,我在社办工作,没有编辑任务,但也可编书,那年正逢毛泽东诞辰一百周年,我想该做点事,于是与国防大学一位年轻博士商议,策划了一套“毛泽东研究新视野书系”,每本都是前人未曾关注的课题,如《毛泽东与社会预见》《毛泽东与美学》《毛泽东与商品经济》等,专题报批,专家外审等环节完成之后,我又拉上办公室的聂正平一同责编,说好要认真编校,自认为做得还可以。后为保险起见又特别请郭老再看看,结果还真又发现了多处疏漏,尤其是书中引文,按规矩责编是需要逐条审核的,但我们对于感觉挺顺之处就过去了,郭老却一一核对,凡他挑出的错,让你不服不行。比如原文应为“美帝国主义者”而引用时丢了“者”,如不查原文是绝对感觉不到有错的。
郭老的经历是传奇而坎坷的。他生于1923年。1944年,他在陕西城固上高中,当时抗日战争正处于极艰苦阶段,国民党政府发动“知识青年从军”运动,他毅然报名,编入青年远征军赴云南,但未料战争形势逆转,青年远征军还未到缅越前线就传来日本投降的消息。1946年,青年军提前复原,他决定继续求学。凭着扎实的基础,他1946年考入清华大学,1947年转入北京大学,学了一年后,1948年通过中共地下党离开北京进入解放区,在河北正定县进入华北大学。这是为培养年轻干部刚成立的共产党的学校,校长是吴玉章。郭平凡学习一段时间后留校工作。新中国成立后,华北大学成了组建中国人民大学的三所学校之一。改革开放以后,高校清点档案,承续革命传统,于是在两所大学都没有上多长时间的郭平凡,由于其投身革命,被北京大学、中国人民大学都认定为校友了,历史就是如此诡异。1957年,郭平凡被打为“右派”,由此成了“职业运动员”,两次被下放到农村改造,被原单位解除关系,只能靠挣工分吃饭,直到“右派”问题最终改正。这些,是在我退休之后,有机会听郭老闲聊知道的。郭老身材不高,体形清瘦,我真难想象他被批斗时候的样子,也难以想象他在这种经历中如何学到那么多知识。倒是他一句俏皮话使我永远忘不了:“当年那些批判我的人,说我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,现在我的花岗岩脑袋还在,他们却都见上帝去了。”说这句话时,他虚岁九十。
郭老一直有股硬骨头劲,或者说是刚正不阿,他审读书稿严谨,对一些看不惯的问题也是直说无忌。一位部门领导退下来后写了一本50万字的书,正式出版了。此书明为读史,实际是借讲述古代历史,结合自己经历,是本变相的回忆录。说实在的,这种书出来未必有什么人看,作者大多是送人的,出版社责编也不一定认真对待。但没料此书被安排到郭老审读,他越看越反感,最后竟写下一篇题为《借读史论政为名行自我标榜之实》的文章,直指其“借论政给夫人涂脂抹粉表白自己清廉”“借寻访古迹炫耀自己”“借评论楚怀王与屈原为自己喊冤叫屈”“利用刘邦故事编造现代神话”,等等。看这些小标题,就可感觉到文章的尖锐火气了。这种事,多数人不一定会愿做、敢做,但郭老就做了,或许真是“花岗岩”之故。
郭老享年96岁,离世前一个月,还拄着拐杖在小区院内与人聊天,除眼花外,头脑还挺清晰。病倒不足一月离世,可谓长寿善终。
(孙 琇)